經濟不景氣,如何化危機為轉機

通貨膨脹、物價飛漲,上班族薪水不漲,錢不夠用怎麼

靠領薪水,一輩子想買一間房子安身立命,都很困難。

疫情肆虐,經營環境不佳,獲利減少面臨虧損,小老關該如何自處?

遇到環境不佳,老閱的風險比員工大很多,不成功便成仁。

根據調查,有八成的人有創業夢想,但實際上,創業是件不容易的事,

要有資金、要有專業、還要有全力以赴的工作態度,和全職投入的時間付出

而且創業初期不但沒有固定收入,還需要固定的管銷支出

通常創業一年後,只有20%得公司能存活,創業五年後能存活的公司不到

5%所以很多人選擇採用加盟的方式,透過專業的協助,讓自己更容易在市場存活

但事實上成功的比例跟自己創業差不多,並沒有提升成功率,因為傳統的加盟方式,在現今的社會已經失去優勢,反而經營成本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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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老闆本業得意時找退路,懂得多角化經,本業不如意時才有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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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利富高雄說明會-康利富投資收穫大嗎從零開始,如何創業?九個白手起家的創業原則!送給不甘平庸的你,一旦掌握,沒錢、沒資源、沒人脈,創業照樣能成功。

原則一、先搞清楚自己是否適合創業。 桃園團隊-康樂富回報快嗎

創業是可以從零開始、白手起家的,但並不是每個人都適合,它需要極高的綜合素質,比如超人的膽量,開闊的視野,廣大的格局,等等,有的人就只適合打工上班,即便給他錢、人脈和資源,他也是不適合創業的。

原則二、一定要有遠大的夢想。 桃園團隊-康利富沒經驗能做嗎

最初踏上創業路,很多人或許是為生活所迫,或者是為了自己那顆不安分的心,想要突破和改變,但必須儘快為自己樹立起遠大的夢想,因為如果沒有夢想,在創業維艱的這條路上,是很難堅持下去的。

原則三、保持超強的自信,相信自己一定行。 愛康明最少可投資多少

自信是一個人力量的源泉,也是創業者從零開始、白手起家的前提,如果失去自信,像網上很多人一樣,不相信真的存在白手起家,更不相信自己能白手起家,那你就絕不可能創業成功。

原則四、有強烈的創業意願。

創業是一件與艱難險阻為伍的事情,甚至可以說是“九死一生”,如果你的意願,包括賺錢的意願,成功的意願,不夠強烈。那麼,即便踏上了創業路,也是很難堅持下去的,很容易就會半途而廢。

原則五、有持久的創業激情。 彰化團隊-康樂富項目靠譜嗎

創業肯定是需要激情的,尤其是對白手起家的創業者而言,激情能激發出無限潛能,幫助自己熬過無數難熬的時刻。不過,創業者不能只有短暫的激情,因為短暫的激情是不值錢的,只有持久的激情才能幫你賺錢,助你成功。

原則六、有合作精神,能將團隊凝聚在一起。

對創業者而言,前期或許可以暫時靠自己一個人,但必須儘快建立起自己的創業團隊,包括尋找志同道合的合夥人,更為關鍵的是,尋找優秀的人才來輔助自己,不能長時間單打獨鬥。

原則七、能屈能伸,能進能退。

康樂富彰化說明會-康樂富投資理由是什麼對白手起家者而言,要有一種勇猛精進的創業精神,在需要放開手腳大幹一場的時候,不能畏畏縮縮、猶豫不決,但在需要隱忍和退讓的時候,也要能不爭一時,要放眼長遠和全域,否則,也是容易失敗的。

原則八、培養創新精神,將與眾不同當作一種本能。

康利富臺南說明會-康利富加入有分紅嗎創業與創新幾乎是天生就聯繫在一起的兩個詞,凡是能創業成功、尤其是白手起家的成功者,無不具備創新精神,敢於與眾不同。創新不一定就是顛覆式的,哪怕只是細節方面非常小的創新,也能給創業者製造出巨大的商機。

余光中:尋李白  ——痛飲狂歌空度日 飛揚跋扈為誰雄  那一雙傲慢的靴子至今還落在  高力士羞憤的手里,人卻不見了  把滿地的難民和傷兵  把胡馬和羌笛交踐的節奏  留給杜二去細細的苦吟  自從那年賀知章眼花了  認你做謫仙,便更加佯狂  用一只中了魔咒的小酒壺  把自己藏起來,連太太也尋不到你  怨長安城小而壺中天長  在所有的詩里你都預言  會突然水遁,或許就在明天  只扁舟破浪,亂發當風    樹敵如林,世人皆欲殺  肝硬化怎殺得死你?  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  余下的三分嘯成劍氣  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  從開元到天寶,從洛陽到咸陽  冠蓋滿途車騎的囂鬧  不及千年后你的一首  水晶絕句輕叩我額頭  當地一彈挑起的回音    一貶世上已經夠落魄  再放夜郎毋乃太難堪  至今成謎是你的籍貫  隴西或山東,青蓮鄉或碎葉城  不如歸去歸哪個故鄉  凡你醉處,你說過,皆非他鄉  失蹤,是天才唯一的下場  身后事,究竟你遁向何處  猿啼不住,杜二也苦勸你不住  一回頭囚窗下竟已白頭  七仙,五友,都救不了你了  匡山給霧鎖了,無路可入  仍爐火未純青,就半粒丹砂  怎追躡葛洪袖里的流霞?    樽中月影,或許那才是你的故鄉  常得你一生癡癡地仰望?  而無論出門向西哭,向東哭  長安卻早已陷落  二十四萬里的歸程  也不必驚動大鵬了,也無須招鶴  只消把酒杯向半空一扔  便旋成一只霍霍的飛碟  詭綠的閃光愈轉愈快  接你回傳說里去(www.lz13.cn) 余光中散文_余光中的詩 余光中的詩 鄉愁余光中讀后感分頁:123

所有的不開心都是要付費的  文/周宏翔  我曾有過一段非常不開心的時光,或許是因為工作,或許是因為感情,又或許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但總歸打不起精神來,在辦公室如坐針氈,走在路上也覺得愁云慘淡,根本沒有任何心思看完一部劇,甚至連早上起床也會覺得非常生氣,質疑生活,也質疑自己。  那時候我住在古北,周圍都是日本人,鄰居、上下樓,時時刻刻聽到他們用日語問好道別,當時我所在的公司在徐匯,不遠,地鐵可以直達,從水城路到徐家匯,不過二十來分鐘,所以我上班從來不匆忙。  隔壁的日本男人總是西裝革履提著公文包出門,看見我會情不自禁地說一聲:“哦哈喲。”他笑得很誠懇,但是我總是苦大仇深地看著他,甚至連一點回應也沒有,到第二天,他突然改說起了蹩腳的中文,向我問好。  “早傷(上)好。”  “你好。”雖然我還是要死不活的,但是確實被他的熱情感染到了,不得不回應一句。  就這樣,我們成了早上問候對方的朋友,有時候下班回家也會遇見,他說他叫藤井,我說我只知道藤井樹,在巖井俊二的電影里,是柏原崇演的。或許他沒聽太懂,但是就一直笑,然后點頭說,是呀是呀。我想你都沒聽懂,搖頭晃腦地答應個啥,但是處于對國際友人的尊重和保持中國人應有的素質,我沒有揭穿他。  有一天他來敲門,說:“我太太和我,吃飯,和你,想”。  雖然這語序實在有點怪異,但是我想我聽懂了,當時我已經燒好水在泡方便面,原本想就此拒絕,但看著他懇求的眼神,我硬是把拒絕的話咽了下去。  踏進他們家的瞬間,我突然不知道該把腳往哪里放,整個屋子整潔得如同樣板房,她太太竟也用中文說:“你好,請進。”我有些舉手無措,顯得格外不自然,或許原本就沒有和日本人交往過,加上心情確實不夠好,所以也只是木訥地坐在那里,甚至想干脆找個理由回家好了。  桌上都是典型的日本料理,精致小巧而且色澤鮮美。藤井說:“朵作(請)。”然后做了一個吃飯的手勢,我不好意思地點點頭,然后聽到他問:“你一個人嗎?”我點點頭,他又不覺說了一句:“sabishi呢。”我當時氣的差點跳起來,這時他太太似乎注意到我的臉色,立馬解釋說:“sabishi是寂寞的意思。”我似信非信地看著她,又不想表現得無知,也就沒再表現出過多慍氣。  他太太原來是和中國客戶對接的產品經理,所以中文比較好,雖然不流利,但是交流基本上沒問題。反倒是藤井,他說兩三句,我就總是誤解成別的意思,后來干脆埋頭吃飯,這時藤井太太突然說,我覺得你好像總不是太開心。  我抬頭望了她一眼,說:“有嗎?沒有吧。”  那是我非常難熬的一段時期,工作上遭受瓶頸,不管怎么做,似乎都得不到上級的認可,即使別出心裁想要做出一些不一樣的事情來,結果卻適得其反,弄巧成拙。  有時候面對一堆工作,做到晚上九十點,辦公室剩下自己一個人。回家的路上才注意到女朋友的未接電話和短信,回過去只能惹來更多的爭吵,最后不歡而散。回家躺在沙發上,一動不動,郁郁寡歡,電視里還放著相親節目,那些成功的男人站在臺上等著女人們亮燈滅燈,而我這樣的人,估計連站在那里被選的資格都沒有。  我怎么會開心呢?  有一天下樓遇到藤井太太買菜回來,看見我,也是熱情地打了招呼,我隨意地點了點頭,就聽見藤井太太說:“千萬不要不開心,否則會花錢的。”當時我先是一愣,然后望著她,她嬉笑道:“我沒有開玩笑,所以趕快開心起來吧。”  我沒把藤井太太的話當回事兒,結果當天就丟了錢包,我狼狽地撥打各個銀行的電話去凍結賬戶,然后到派出所補辦身份證,那一天特別累,回家的時候,女友打電話來,問我周末都干嘛了,我說沒干嘛,她就追問為什么沒給她打電話,我不想說,心情依舊夠糟,索性掛斷了電話。  她發信息來,說:“你再這樣,我真的沒法跟你好了。”我淡淡地回復道,“那就分手吧。”大概過了半個小時,女友發信息過來,說:“你這些日子變了很多,如果你真的覺得累了,那我們就分開吧,不過準備和你一起買房子的錢,我想拿回來。”  我望著手機屏幕發了很久的呆,最后回了一句,“好。”  那天夜里,我輾轉難眠,突然想起藤井太太說的那句話,思來想去,決定第二天去找她。因為調休,我正巧有時間,敲了藤井家的門,她丈夫已經上班去了。她看見我站在她門口有些意外,我說:“能和你聊聊嗎?”  或許是因為上班的時間,咖啡廳人很少。藤井太太坐在我對面,她是非常端莊的女性,雖然不知道歲數,但看起來確實很年輕,那天她穿著一件雪白的紗織外套,一點不像已經結婚好幾年的婦人。  “藤井太太您說不開心的人都是要花錢的,是什么意思?”  “啊,高先生您是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嗎?”  “起初我也沒有放在心上,但最近確實發生了一些事情。”  “哦,這樣子啊,我那天說的那句話,其實是我先生告訴我的。”  “怎么說?”我好奇地看著她。  她微微一笑,端著咖啡抿了一口,不急不忙地講道:“之前我和我先生住在福岡,那時候我們剛剛從大學畢業,雖然不是像早稻田或者東大這樣的好大學,但是總的來說也不算差,可是畢業之后依舊很難找到合適的工作。”  “那時候我和我先生可不好過,成天吃速食面,很辛苦,充滿了抱怨。最主要是我當時已經快撐不下去了,我先生卻說,不開心的話是要給上天交錢的。我開始以為他開玩笑,第二天火急火燎地去面試,結果不理想,回家就很煩躁,看著家里泡面沒有了,就坐公交去附近的超市買,但是你知道嗎,我出門竟然忘記鎖門了,回家的時候,東西被盜了。”  “真糟糕。”  “對,就是那天,我提著一袋泡面站在門口,心里發麻,錢全沒了,我先生回來的時候,我已經哭了快一個小時了。他沒有罵我,只是和我說,看吧,不開心的話,就要給上天交錢的。”  “你先生好像哲學家。”  “不,他也是從別人那里聽說的,但是就是那天,他抱著我,說,‘不如,就干脆不找工作,去上野公園看櫻花吧。’”她微微一笑,“要說不想是不可能的,但是當我和他真正站在上野公園的時候,我突然覺得好像事情也沒有那么糟了。”  “我先生講,你要是繼續不開心,就會交更多的錢,上天最喜歡找不開心的人收費了,或許我當時就真的信以為真了,總覺得要是繼續這樣不開心下去,就會發生更嚴重的事情,加上那天櫻花真的很美,回去之后心情就不一樣了。說起來很奇怪,可是真的就是這樣改變了,原本投十封簡歷,就改投二十封,原本被討厭的地方,就盡量在下一次不要表現出來。沒多久,我和我先生就都收到了公司的邀請信。”  “昨天我也丟錢了。”我低頭說。  “是吧,果真是這樣呢。我還有些朋友,他們不開心的時候就會忍不住買東西,或者傷害自己,最后終歸都要花錢來解決,時間久了,就覺得這句話是有道理的。”  因為不開心,事情比原本預計的還要糟糕。不加薪,反而因為心情不好遲到而被扣錢;和女友計劃好的未來,也立馬被打亂;甚至不留神就丟東西,果真朝著非常不利的方向發展。  我打電話約了女友在人民廣場見面,我們已經很久沒有見面了,我差一點有些認不出她來,她黑著臉看著我說:“叫我出來干嘛?”我說:“沒什么,就坐坐吧。”  我遞給她一杯買好的奶茶,她似乎沒有那么生氣了,然后我們聊了天,聊了我們似乎長久都沒有聊過的對方,她又考了什么資格證,又去了什么地方,遇見了什么人,原來我已經漏掉了這么多東西。那天天氣很好,可能就像藤井太太說的那樣,我突然覺得心情也沒有那么差了。  藤井夜里突然來敲我家的門,遞給我一個像錦囊一樣的東西,他說,這是御守,希望可以保佑我順利起來,末尾就和她太太說的一樣,用蹩腳的中文和我說,“不開心,要花費錢的。”我瞬間就笑了。  說來也奇怪,從那天開始,我好像開始轉運了,有人打電話說撿到了我的錢包,因為里面有我的名片,他干脆送到了公司樓下。而之前的領導去了菲律賓,新來的領導看了我之前被pass掉的方案,居然重新撿起來想要進行。女友和我重歸于好,我們也決定了在年底結婚。  早上醒來的時候,突然聽到隔壁轟隆的聲響,我開門去看,發現藤井夫婦在搬東西,“你們這是?”  “我們要回日本了。”  “啊,這么快?”  “是的,說來到中國也有一年多了,我先生工作調動,所以不能繼續留下來了。”  “哎,才剛剛熟悉。”  這時藤井先生沖上來,說:“你,是個好人,開心了。”  我沖著藤井先生笑,藤井先生說:“你笑,很好看,不要,苦臉了。”藤井太太緊跟著說:“所有的開心都是免費的,不是嗎?”  好長的日子,我都以為早上打開門可以看見藤井先生誠懇的微笑,和那句走音的“早上好”,但是樓梯間除了我,就只剩下從頂上圓窗投下來的陽光了。 不開心的句子 形容工作不開心的句子 關于不開心的句子分頁:123

張承志:大坂  從郵電局的綠漆窗口里伸出一只手臂,朝他拼命地揮舞著。  “嗬依!jihdel!嘿!jihdel!”那郵遞員用生硬的烏梁海方言朝他吼著。——就這樣知道了那個消息。他茫然信馬走去時,已經聽不見雇來帶路的瘸老頭怎樣和那烏梁海人胡扯。遠山像一線刺目的閃爍的銀霞。  他皺緊眉頭,心里感到一片蒼涼。馬綱一下下地扯著他的手。  一個精光赤裸的小孩正在路邊厚厚的塵土里爬行著,蠕動著。細細的淡黃色粉末均勻地涂遍所有的小胳膊小腿,還有肚皮、屁股、臉蛋。他盯著那干土堆里玩得專心致志的土黃色肉體,“是男孩,”他想。這光潔的膚色和白亮炫目的遠山都頻頻向他閃著捉摸不定的光。  這是什么信號呢?馬兒卻自顧自地走著。她的眼睛里一定也閃著光或信號,也可能是淚光,她是挺軟弱的。  走過縣文化館。吳二餅站在臺階上,正慢騰騰的擦著那副變色眼鏡。“真的上么?小伙子?”他問。顯然聲音里帶著點酸味兒。  “還有假的?咱爺們又不是你這號廢物!”向導李瘸子不屑地插嘴罵道。  “別吹啦,瘸子!”吳二餅戴上眼鏡,反唇相譏道,“你能。從青海,到新疆,咋連個老婆也沒混上?……”  他費勁地聽著。兩個老家伙的聲音極淡極遠,飄忽不定。jihdel應當是信件,而不是電報。但又是走了四天的電報。電波總不會在哪里排隊、等車、喂馬料吧?居然四天才到達目的地。  干燥黃塵里那裸著的小孩朝前爬著,強烈的陽光曬著那涂勻了一層粉末的小光屁股。馬喘著,牢牢跟定那小孩前行。再向前就是汽車站了:趕下午班車,明天能回到城里。接著,坐火車需要七十多個小時——也就是說,一共需要六天才能趕回她身旁。  這內陸亞洲的山前平原酷熱無比。大地不僅曝烤在白日之下,而且蒸騰著昨天和幾天前飽存的熱氣。馬無言地走著,向導老李跟在后面。汗水淌在胸脯上。電報,jihdel。橫亙前方的天山遮斷了視線,像一線猙獰的銀色屏障。她此刻一定在流淚。一定那樣:默不出聲,任淚水在頰上流淌。單調的馬蹄音也隨著這一切,踏著枯燥的節奏,嚙咬著人心。  不管那烏梁海蒙古人怎樣稱呼電報,這該死的消息已經走了四天。而且他至少要六天才能趕回去。十天,十天后她會怎樣呢?平安地度過這場劫難,還是死于大出血?  “流產。大出血。住院。能回來嗎?”這電報語言也和馬蹄聲、和傾瀉在大地上的白晃晃陽光、和這骯臟街鎮的呼吸、和一切保持著同樣可憎的節奏。踢踏,踢踏。馬耳朵一聳,一聳。樹葉子嘩啦,嘩啦。十天,十天。  “走喲,尕兄弟!”瘸老李催促著。光屁股的小孩兒在陽光里蠕動。前方的天山像露出牙齒。他感到頭疼起來,似乎牙齦也腫起來了。毒陽狠狠地灼著他的臉,烤著他的心。他覺得心里也燃起了一片毒火,那火苗燒得他要發瘋了。  這縣城的土街很長,他收著馬,慢慢走著,一言不發。他緊張地想著什么,汗流浹背。  耀眼的陽光下,那小孩還在土堆里滾著,爬著,若有所思地。奇怪的孩子!他不覺被那赤裸的小小肉體吸引住了。  “大出血。能回來嗎?”這樣的電文一定會使郵電局的人投去驚奇的一瞥。十天以后,她會怎樣呢?難道她真的會從這世上消失么?那可能消失的。難道真的能是她——那還在少年就結識了的、溫柔而真誠的她么?  當他坐在西去列車的窗口時,曾默默地下決心要干成件什么事;他想到過那些當裝卸工和賣大碗茶的同學,想到那些在麻省理工學院已經讀到博士課程第二年的朋友,也想到過那些拆開了能熏死人的、文質彬彬的人。他們都似乎催著他到這兒來。  這條塵土飛揚的街一會兒就將走完。十天,這個冷冰冰的數字。他還什么都沒干成。而十天之后一切只會剩下結局。還有五千公里以上的路程。——不管結局怎樣,反正他已經決不可能跨越這十天和五千公里的時間和空間了!  那孩子在黃土粉末里沐浴夠了,站起來朝前跑去,橫著穿過他面前的土街。  哦,這挺著鼓鼓的圓肚皮,逆著陽光奔跑的小崽子,簡直就是一個玩弄大自然的、勝利的生靈。而自己的那一個卻——失敗了,夭亡了,悄無聲息地無影無蹤了。  她也是一樣。如果十天以后他捧著一個骨灰盒從地鐵車站里走出來,那些大都市里流水般涌來的姑娘們女人們照舊會快樂喧囂,向著他迸射出生的活力。就是這樣:弱者的悲哀分文不值。  “能回來嗎?”她真能選擇語匯。電報紙上這行打印的灰色字跡里,既有她的心境,又有她的冷靜。馬兒走著,前面是銀行的高臺階。  他慢慢地收著馬韁,手上青筋突起。馬兒站住了。讓艱辛奮斗的弱者也得到一份勝利、一份補償吧……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那白漆的銀行牌子。  “牽著馬。”他低聲吩咐向導。  當他從銀行大門里走出來時,全部公款都已匯至大坂彼側的縣城。這是一種自帶憑證的匯寄方法。  現在即使后悔也晚了。只有翻過那道銀色的、像大地的猙獰尖牙般的大坂。  路過長途汽車站時,他閉上了眼。兩匹馬用力跺著堅硬的土路,甩著鬃走著。心頭那火苗變小了,開始持久地一舐一舐地燎著他。牙齦完全腫了起來,生理的反應居然這么迅速。  他踢踢馬腹,兩騎馬奔跑起來。  前面那大坂冷漠地矗立著。  李瘸子愛吹牛。據他說,他精通各大山脈里的每條道路,幾十年專給各路軍頭、諸色衙門當向導。  “你這匹馬,”他懷疑地盯著這瘸老漢胯下的那匹三歲雜毛紅馬。“這馬能上大坂?”  “行,行呢。”老頭不介意地應著,“那一年,我們的馬子全垮啦。走到賊疙瘩梁,有個莊戶。他媽的,門口絆著個馬子。我槍栓一拉——”  他厭惡地打斷了這老江湖:“你專門給盛世才的兵帶路?”  “還有老毛子俄婁斯。那年回回馬仲英進來,也掂一摞子銀洋求咱。再后,幫咱解放軍干過。再后——”  他不愿再聽這青海老漢吹牛。馬放開大步,芨芨草叢唰唰擦過馬腿。松樹林子近了,白樺林子近了,大山四下圍合過來。那個光屁股的娃娃在陽光烤透的塵埃里安靜地爬著,膚色像熟悉的小麥。世界多豐富:鉆山鉆熟了也成了一種職業。這老頭為著每天兩塊五的工餞,騎上匹小馬就往冰山上爬,而且像去娶媳婦那么癮頭十足。雪線稍稍上移了,大約在兩千米海拔以上。廣播說出口風力七級。山口就是大坂,在那道傳說是冰封的大坂面前,科學院的考察隊撤退了。  他只擔心瘸老李那匹粉色雜毛的三歲馬。  “這馬是春天馴的?”他問。  “不價!去年它才兩歲口,咱就把狗日的壓出來啦。”  他不快地說:“去年你騎的就是它?”  “哪!人家科學院一下就雇了好幾匹!又馱人又馱料。就是走個半截子。他媽的,工錢少掙十幾塊。”  這回你騎個癩皮狗找我開心來啦,他敏感地想,“快走,”他吩咐。  牙疼。用舌頭輕輕一舐,媽的,所有牙齒都松動了。他皺緊眉頭,陰沉地望著前面的深谷。潮悶的風從云杉林子和密叢叢的草棵里吹來,馬蹄踢動石塊,單調地響著。  你騎著個馬吔,我扛了個槍  諾們子兩個嘛——浪新疆  老李樂滋滋地甩開右鐙,彎過瘸腿在馬脖子上盤了個二郎腿。這小調八成是個青海的土匪調。“諾們子兩個”,他知道就是“我們倆”。可這歌調門很野,他感到山谷里明顯地被這老頭嚎得變成了綠林世界。  “老李,”他喊道,“走快點!”  馬蹄重重地踏著石塊。山脈正緩緩向背后迂回。蹄聲嗒嗒——離妻子,離夭亡的孩子,離電報或者jihdel都愈來愈遠了。  “能回來嗎?能回來嗎?”他緊閉上干裂的眼角。這已經是第二次了。  上一次是在婚后不久。  “怎么辦?我們剛剛開始補習啊,生孩子時,正趕上結業考試……”她注視著他。  他心煩意亂地大口吸著煙,坐立不安。  “……而且,那會兒也正好是研究生考試的日期,你怎么溫書呢……”她自言自語地和他商量著。  他一口煙嗆在肺里,劇烈地咳起來。  “咱們不要了吧——不要了吧?”她扶住他,輕輕地問。奇怪的是,她像是在哄他。  他心亂如麻,一拳猛砸在墻上。幾個指關節都沁出血滴。  生活,你對這一代人太苛刻了……“不,我們回家!回家!”他瘋狂地吼著,在婦科門診“男同志止步”的玻璃牌子下,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轉身就走。  這是真實的么?……其實這是一種懦弱的推托。把殘酷的選擇推給一個弱女子來作。只是那煩惱是真的,現實從四面八方壓來的煩惱。也許,這煩惱的氣氛混淆了夫妻雙方本質完全不同的心境。  他們太年輕了。當年輕的夫婦在社會的選擇面前掙扎的時候,他們還沒能體會諸如“父親”“母親”這些深沉的字眼兒。  “你知道么,”從手術室出來時,她虛弱地倚著他的肩,緩慢地沿著醫院昏暗的樓道走著,“我們組里的徐玲,想要孩子有好些年啦。我說我不要這個了,她說我不敢。哦——”她慘白的額上沁出細汗,露出一個疲倦的笑容。好像她終于攀過了一道冰大坂,很欣慰似的。“好啦,不怕那些考試啦——”她沉重地吐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她用手指撫弄著他結實的臂肌,“別煩,只要你心里別煩,我就不怕。”她低柔地喃喃著,緩緩地走著。  也許她覺得很高興:熬過了這一場苦難,又能倚著這么高大健壯的男子漢。  向導李老漢得意揚揚地甩著韁繩頭,指著山崖上的小路:“那一年,阿勒泰的哈薩反啦,盛世才派兵殺。走的就是這個道。”  牙疼得難忍,一跳一跳的,像是在跳膿。天山腹地的景觀應當是迷人的:黛色的流霧,翠郁的松林。而現在充斥他視野的卻是一片鐵色。他盯著那些石垃子和斷崖,馬蹄無止無休地踏在那冰冷的鐵色之上。  “……一個哈薩克丫頭子躲在水渠里頭哩。媽的,老子正飲馬,馬子嚇得蹦高。”瘸老李還在吹著牛。這老漢每時每刻都在絮叨,癮頭十足地吹牛皮。為著幾壺酒錢,他美滋滋地朝大山里鉆,騎著個小雜毛三歲馬。  這老頭一定沒有孩子。  “……后來,我給那丫頭子披了個軍服,扣上個軍帽子。趁黑,把她窩在艾比灘一個把兄弟家里啦。”  “老李,生火煮茶吧,歇會兒。”  老漢從臟污的馬褡子里摸出兩個又黑又硬的包谷饃。  他用力掰下一小塊。咬了一下,松動的牙根立即刺入牙齦。他痛得瞇起了眼。從嘴里掏出那塊烤饃,上面染著紅紅的血。  “后來呢老李?那哈薩克丫頭——”  老頭大嚼著,不經意地回答說:“她非不走嘛——咱還不拿上。咦,你吃呀!”  “不吃,不餓。”  “再說,那陣子,她只要一露頭,騎巡隊見了就是一刀。嘿,山上那死人哪——”  他截斷了話頭:“有娃娃么?”  “……呃,養了一個。唔,尕小子。”老漢咽下了一大口。  這瘸老漢也有浪漫史。被搭救的哈薩克姑娘哭著抱住了他的瘸腿。牙齒會全爛掉的,現在已經不能吃東西了。十天——已經不是十天,而是更多。一個骯臟而結實的光屁股小孩在爬著,他一定是在追著一只螞蟻、他也一定是在一個蓬頭垢面的哈族女人身旁。也許年輕時代的李瘸子也站在旁邊。  他啜著茶水,一杯接一杯。現在只有喝水,要多喝水。他凝神望著前方的冰山,牙齦還在一跳一跳地疼。那冰山輕蔑地朝他閃著冷光。  “走吧,老李。”他站起來。  自從二十世紀初法國探險隊在敦煌發現了一份珍貴的唐代寫本卷子以來,這條空寂的山峽連同它中間的那道冰大坂,就成了歷史、考古、地理世界里的響亮名字。  “你們為什么撤回來了呢?”他曾經奇怪地問過科學院那幾位中年人。  “我們不會騎馬。”  “什么?”  “我們不會騎馬,屁股疼得厲害。”  他愕然了。真不是一代人哪。不會騎馬。屁股疼。他們就這樣輕易地放棄了光榮。那份敦煌地理文書現在鎖在巴黎的博物館里,而關于它描述的那古道上的種種,至今沒有一個中國人去考察。  “我打算過冰大坂。”他對縣文化館的權威吳二餅說,“麻煩您幫我找找馬匹和向導。”  “你過不去,過不去。雪線還低呢。去年我都沒敢過。你不懂,山口風力七級。算啦,過不去。”這是縣境之內唯一的一個眼鏡。他看見鏡片里反射著嫉妒的光和一種地頭蛇式的惱怒:“馬么?馬匹困難哪!向導也難找——都搞包產啦,誰愿意跟上你鉆大山?”那鏡片里甚至閃射著快樂、得意的光。  他默默地把桌子上那杯白開水喝下去。  “那么再見。我明天就上山。現在,和您辭行啦。”他站起來,冷冷地和那人握了握手。  多么狂妄的口氣。簡直是銳氣逼人。而此刻,哪怕妻子喪亡的電報飛到身后的縣城,不管那烏梁海人怎樣再次把它稱為jihdel,他也無從知道了。一步的勇敢,一次男性的證明,背后深埋著多少難言的犧牲吶。牙齒又疼起來了,頭暈。他模出一包土霉素片,數也不數地吞了下去。  兩騎馬攀到了雪線以上。  “人哪,誰也有個山窮水盡,”老李又把二郎腿盤上了馬脖子,“那回在賊疙瘩梁,咱不是拿了那老回回一個馬子么——后來,日他哥;有一回我領著兵上北道橋子浪。沙窩子邊邊上,嘿!兩個土匪綁了一伙淘金的客。順著跪了一溜,吭吭,大刀掄著砍頭。”  “里頭有那個人?”他問。  “啊呀!”老漢嚷出一句青海話,“——見了面就哭著磕頭。咱一說情,就留下他一個。你看:這家伙賺不賺?給了咱個馬,落下了條命。”老頭吹得唾沫星子亂濺。  走著,走著。馬喘著粗氣。  薄暮時,見到了一座哈薩克人的氈房。一個膚色黝黑的女人正在門口忙碌。夕陽染黃的山坡上散著羊群。  那個女人驚訝地望著這兩個裝束奇怪的騎者。她的眼睛是標準突厥式的,深陷的雙眼皮俊目。“她也像這個哈薩克女人一樣,”他心里想道,“在都市的深山險谷里迎送生涯。”女人,為什么也把她們驅趕到這種險惡的生涯里來呢?難道這兒不是男人們拼斗的世界么。  “住下吧?這地場美得很!”瘸老漢問。  “離大坂還有多遠?”他猶豫了一下。  “嗨,遠得很,那狗日的冰大坂。那一年,盛世才的兵——”  突然,他看見一個小孩,一個光屁股的哈薩克小男孩,追著一條小花狗崽兒朝山坡跑去。金燦的斜陽照得那小小的肉體分外明亮。  “夠啦,接著走!”他猛地抽了馬一鞭。  “哎,急啥嘛!公家人,住幾天也不花自家的錢……哎,下馬,下馬呀。”  “快,走著說。”馬匹已經跑起來。  “走著說,”老漢急了,“走著還說啥!”  “天黑再住。再趕一程。”他頭也不回。  “哎呀你這尕娃娃!那年盛世才的兵——”  “老李,看看黃歷。別一嘴一個盛世才。”  “……”  他們不再頂嘴,默默地走著。黃昏的山谷清脆地回響著倦乏的蹄音。山道陡峭起來。他們下了馬,牽著馬登上了一道山脊。  他吃驚地用勁一把拽住了馬嚼子。  ——山體在此分為幾脈,磅礴地朝四方滾滾而去。來路像一根線,縫在深谷祟山之中。層巒疊嶂移開了,正前方是一道明亮耀眼的冰嶺。  那冰嶺攔住了沒有阻擋的夕陽余暉,閃爍著,靜臥著,冷酷地斜睨著這渺小的兩騎馬。  “狗日的,就是它。媽的大坂,”瘸子老李惡狠狠地嘟噥著。  天將黑的時候,在緊挨大坂腳下的石崖旁發現了一個松枝石塊搭的窩棚。  “嘖嘖,美得很!”老漢打量著窩棚,贊不絕口。“貓下!就這兒貓下。”他嚷著,也許這里比帳房人家更對他胃口。  水燒開了,老漢撒上一把磚茶末子。  他試著咬了一口饃,疼得嘴角又抽搐起來。“餓了么?嘖嘖。”老頭子吃得噴香,用狡猾的眼神瞅著他。夜幕正在降臨。她如果——她一定正躺在醫院里,在昏暗中睜大著眼睛,凝望著漆白的板壁。他用手指輕輕捻著烤饃塊,用茶水泡了一缸糊糊。篝火燒旺了,畢剝響著。烤焦的苞米饃塊沒有泡軟,他使勁嚼著,咽下一些咸咸的東西。篝火跳躍著,火苗黃得透明,像一個赤裸在炫目陽光下的小孩在舞蹈。  絆馬時,發生了沖突。  拐子老李摸出一根細細的硬麻繩,把馬的兩條前腿捆在一起,像捆一個賊。  “不行吧,老李,”他擔心地望著老李,想起以前在軍馬場當牧工時的一些往事。“老李,馬腿會淤血呀,不行吧!”  “哪里的話!嗨,就這個章法!”  “馬走了十來個鐘頭,這么一捆,明天就瘸啦。”他勸道。  “管它!畜生嘛!明天睡醒,狗日的在眼皮底下要緊!”  “你這是在盛世才隊伍上學下的章法?”他生氣了,惡意地問。  “哈,就是嘛!尕娃子!”老漢卻樂了,齜出一口黃板牙。  “明天馬瘸了,咱們也去搶兩匹換上?”他憤怒了。  “瘸不瘸,在它的命。人安生要緊。不行,真不行——回到哈薩克帳房浪上兩天嘛。”  “解開馬腿。”他命令道。  “你——”老頭子也火了。  “解開!”他低低地喝道。  老頭雙手叉起腰,蔑視地打量著他:“你懂還是我懂?尕娃,老李咱五十六歲羅!”  正在這時,那匹粉紅雜毛馬一下子摔倒在地,而那土匪式的麻繩絆仍死勒在它腿上。小雜毛馬絕望地放松了肢體,呼呼地喘著。  他決心乘機壓住這江湖老漢:“看見了么?論騎馬,你得喊我先生!”  老漢一掄鞭子,喊起來:“這么個難侍候!媽的,咱回呀,不干啦!”  “滾!隨你的便!”他吼道,雙手攥成拳頭:“老子自己走!你卡不住老子的脖子!不信我就能死在這鬼大坂上!”  他狂怒地推開瘸老漢,劈手奪下馬韁,把自己騎的紅馬解下來。土匪!兵痞!老江湖油子!他拔下一束馬尾。大坂!大坂!萬惡的大坂!他用馬尾編著一根辮子。剎那間他看見了許多人的臉。吳二餅,“科學院”,還有別的一些人。他用馬尾辮聯住兩條前腿絆。紅驃馬低頭吃草了,——它走不動,但又沒有勒疼。他飛快地干著,一聲不吭。心里那毒火吞噬了他。  老頭子呆呆地站著。濃暮中看不清他的臉色。瘦骨嶙峋的、翹著一條瘸腿的身影,顯得可憐巴巴。他遲疑著,邁開瘸腿,一拐一拐地解開了那根硬麻繩,小雜毛粉馬站起來了。他扣好皮絆,與紅騾馬聯上。他又一拐一拐地走開,抱來一捧松枝,添在快要熄滅的篝火上。——他順服了。  怒濤平息了,一絲羞恥浮了上來。為了馬,傷了人。而且是為了馬腿,傷了人心。但他又必須使這自行其是的老江湖就范。他抬起眼睛,夜空星漢燦爛。那些星星在凝望著他。妻子和夭折了的小生命也在凝望著他。  又是這種莫名的煩躁的發泄。上一次的煩躁是為了讓一個女人承擔一切。這一次是要對付一個瘸老頭。老李當然會順服的,他要掙你的錢。當向導一天兩塊五毛錢,你是公家的人么……他慢慢地咬緊了牙關。三十二個牙齒的尖尖齒根一齊向腫脹潰爛的牙床刺進去。你用金錢的優勢壓服了一個窮人,一個老人,一個男人。星光下,青藍色的大坂一片朦朧。哦,為了越過這大坂,他已經不擇手段,不惜丑惡。萊辛說過,古代藝術家即使在表現痛苦時也避免丑,他們的法律是美。他覺得,這位德國老頭子疲倦的眼睛,似乎也在那永恒夜空的星群中注視著他,像注視著一個渺小的例子。他垂下了頭。咸咸的液體流向喉嚨。  篝火熄了,只剩下暗紅的灰燼。  兩人枕著馬鞍,裹著氈韉和皮襖睡下了。  天地一片漆黑。一股刺骨的寒氣無聲無息地浸入了膝蓋以下沒有蓋上的肢體。雙腿漸漸麻木了。  他一動不動地躺著,睜著眼睛。  李老漢似乎輕輕一動,大概也凍得睡不著。  “老李,抽根煙么?”他側過臉去。  “嗯,不,咱……”  “喏,抽這個。我白天在馬背上卷的。”  嗤的一聲,火柴的亮光照亮了那張干枯的臉。“這莫合煙,……是伊犁的么?”  “不,縣城買的。”  “怪。咱這爛縣城能出這號好煙?”  “不壞吧?真有點伊犁煙的味兒。”  “就是。好煙。”  兩個煙頭一閃一閃。紅光映亮兩人的嘴唇和鼻尖。他們小聲地談著。  “狗日的。真凍人。”  “老李,你常在大山里睡么?”  “嗯……不。日他哥,這鬼地方。”  “抽煙,接上一根。”他又摸出莫合煙。  “不,抽我的,尕娃。給——”  “冷哪,忘了帶上瓶酒。”  “狗日的,是忘啦。有瓶子古城大曲才美。”  “三臺白酒也行啊。”他贊同地附和道。  “河南大褲襠的紅薯干燒酒也行啊。”老頭向往地說。  兩個人都嘿嘿地笑了。  “尕娃子,我有個章法。”老頭來精神了。  “什么章法?”他問。  “插筒子睡。你腳伸我懷里,我腳伸你懷里。就是——咱腳臭。”  “好!”他蹦起來,“插你老的筒子!”接著他又笑道:“不然,明天馬腿不瘸,人腿倒瘸了!”  “咱反正是瘸子。怕可惜了你城里人。”老頭子狡猾地回答。  兩人調整了睡法。腳和膝蓋立即暖和過來。老漢放肆地把腳丫子踹到他胸前,惡臭陣陣襲來。他也痛快地伸直兩腿,滿心希望把腳伸到老漢鼻頭上去。  兩個旅人沉沉地睡熟了。  他夢見了一座冰雪砌成的大坂。夢見了兩匹聯著絆子吃草的馬。他看見了妻子。他走過去,想用雙臂使勁地摟住她。但她卻飄忽難即。他眼前閃過一道金黃色的電光,一個赤裸著胖乎乎屁股的小孩在正午的太陽地里爬著。滿天的星斗都深不可測地望著他。妻子也用那星斗般的眼睛在望著他。不是每個女人,不是漂亮的女人和熱戀中的女人就能有這樣的眼神的。他好像揍了那當向導的瘸老漢,老漢哭了,又笑了。郵局的那個烏梁海人喊道:“jihdel!”文化館門口,吳二餅慌張地跑來想攔住他。“能回來嗎?”他終于從妻子的眼神中看到了這句話。“大坂,大坂。”他在夢中沙啞地嘟噥著。  大坂,在探險家A·斯坦因爵士的地圖上寫為Daban或Dawan。幾乎中亞和蒙古的一切語言中都有這個語匯。已經很難判定它究竟是一個古老的漢語借詞,還是一個漢語對某種民族語的諧聲切意的譯寫。誰都知道,大坂是指翻越一道山脈的高高山口,是道路的頂點。  清晨,兩騎馬越過了松林,登上了植被稀疏的高海拔山頂地帶。  “老李,你常年在山里跑,不想家么?”  “啥家!吳二餅不是說么,咱是光棍子。”  他想起老漢的浪漫故事:“咦,你不是娶了個哈族丫頭,還養了個兒子嗎?”  “嗨!早跑了個球的啦!”老頭不耐煩地一甩鞭子,像轟了只蒼蠅。  石頭上有一處游牧人的巖畫。一只抽象派的巖羊。他取出筆記本、地圖和羅盤,臨摹著。他又問道:  “老婆兒子還能跑么?”’  “日他哥,一塊過了六七年,她家里親戚鬧事。馬隊來了把她拿上,跑球啦。咱也沒敢聲張。”  “你也沒去看看她?”  “前些年,我給地質隊帶路,山里見著她一次。媽的,一進帳房——”  他舉起手止住老漢。石頭裂隙中有尊殘破的石窟造像。他舉起照相機,按下快門。  “接著說呀,老李。”  “我一進門,她哇地就嚎開啦。”  馬匹汗水淋漓,停住了腳步。他們下了馬,朝上步行攀登。老漢一瘸一瘸地走著,說著。  “我吆喝她說,你嚎個啥,嚎得你男人回來一準揍你。快燒些茶,咱喝了上路。她不聽,捂著臉,哇哇地嚎。狗日的,嚎得昏天黑地。”  “后來呢?”年輕人聽得很緊張。  “后來沒喝上茶。地質隊那些人說,別惹個民族矛盾。嘿,帳房外頭擠了不少人,偷聽哪……她男人回來準揍了她。”  年輕人問:“后來呢——再也沒見她?”  “沒。也不知他們上了哪處,是死是活。”瘸老漢擦了擦汗,想了一下,嘆了口氣:“唉,那丫頭,是個好丫頭。”  遠處那鞍形的冰大坂白雪皚皚。他想起了那雙凝視著的眼睛。哦,她也是個好丫頭,她現在也不知是死是活……現在他和老人心里體會到的,可能是一樣的、過來人的滋味。  他們默默地上了馬,穿上皮襖。馬弓著背,在青灰色的緩坡上一步步走著。山風帶著尖銳的哨音掠過耳邊。他覺得頭暈得更厲害了。巉巖陡崖已低低沉向腳底,兩側山溝里滿盛著白沙般的粉雪,明晃晃的。  在這片青色礫石的漫坡盡頭,就是那鞍形的大坂之頂。  他轉過身來,向老頭問道:  “兒子呢?也和他媽在一塊?”  “嗯。”老漢點點頭,“那回沒見上他。”  他失望地轉回身去。這時,一股寒氣逼人的風突然迎面沖來。他抬眼一望,前面是一道白色的山口。  他的心突然激烈地跳了起來。摸摸前額,有些發燙。  那快要伸手可觸的山頂突然傳來了一聲呼喚,像是他逆境中的妻子發出的絕望叫聲。他突然無比強烈地仇恨起這兇險的巨大山脈,仇恨起這高踞在上的大坂和這強大地欺凌人類的大自然。剎那間他也記起了吳二餅和他熟知的那些惡人,記起了所有侮辱過他和侮辱過他熱愛的人們的人。他還記起了那制造又消滅了老李的家庭和使他沉默寡言的因素。腫起的牙齦一跳一涌地折磨著他,但他沒有向挎包里去摸那些消炎藥。他使勁地咬著那些背叛的牙齒,任咸咸的血向嗓子里流。他已難以壓抑一股沖動,一股野獸般的、想蹂躪這座冰雪大山的沖動。他想馳騁,想縱火焚燒,想喚來千軍萬馬踏平這海洋般的峰巒。他瘋狂地感到一種快樂,感到自己終于找到了什么。他想呼喊,想喊來世上一切英雄好漢和一切專會向生活耍光棍的壞種,在這里和他一比高低。他想告訴無病呻吟的詩人和冒充高深的學者:這里才是個夠味兒的戰場,才是個能揭露虛偽的、嚴酷的競爭之地。他的胸中正升起著勇敢,升起著男子漢的氣概。他想一步跨過這可怕的大坂,縱身飛下彼岸的綠洲,然后向那無援的女人飛奔。“能回來嗎?”她用了問號。她已經安心承受一切苦難,為他留下了向這座大坂沖擊的可能。“堅持住!”他默默地向她喊著,“等著我,堅持住!”他堅信只要邁過這最后一步她就能得救。但是——這里海拔已近四千米,他不僅無法馳驟,甚至不能加快一步。他僵硬地屹立在馬背上,顏色鐵青的臉上,兩只血絲密布的眼睛死死盯著前方那白色的、迷離的大坂。  馬匹喘著,拐著之字形,緩慢地向大坂頂端的分水線蠕動。其實,從遠處或從空中看去,那黑甲蟲似的兩個影子已經和那鞍形的山口融為一體了。  他在霎時間平靜了。  世界化成了斑斕的地圖。在分水線上,他同時看見了山脈兩側的,準噶爾和吐魯番兩大盆地。唐代敦煌文書描述的古道正靜靜地深嵌在彎曲的峽谷之底。山頂的一塊巨石上銘文剝落,旁邊堆著一匹驛馬的骸骨。大地崢嶸萬狀地傾斜著,向著南方的彼岸俯沖而去。這是從海拔四千米向海平面以下伸延的、大地的俯沖。劇烈抖動的氣浪正從吐魯番低地淡白色的中央地帶扶搖而起,化成長長一片海市蜃樓。在赤褐色的南側深澗里,嵌著一條藍瑩瑩的冰川。  他從未見過如此雄壯的景觀。  大坂上的那條冰川藍得醉人。那千萬年積成的冰層水平地疊砌著,一層微白,一層淺綠,一層蔚藍。在強烈的紫外線照射下,冰川幻變出神奇的色彩,使這荒涼恐怖的莽蒼大山陡添了一分難測的情感。“大坂——”他失聲地喊起來。他想不到這大坂、這山脈、這自然和世界會用這樣的方式來安慰他。他久久勒馬佇立著,任那強勁的山風粗野地推撞著他。  “他媽的,這大坂。老子的馬子累垮了!”拐子老李滿頭大汗,咒罵著走上山頂。那匹粉色的三歲馬渾身透濕,簌簌地打著戰。  “畜生!這么個(尸從)樣!”老漢惡煞般朝小馬怒吼著,“趴蛋啦!挨刀子啦?這號(尸從)樣,能回來嗎?”  他顫抖了一下。“能回來嗎?”他聽見一個低柔的聲音。一個最后的聲音。他下了馬。豪邁和勇敢突然消失了。他慢慢把照相機放進了挎包。不能在山頂上冒充英雄,他想。他把馬料倒在雨衣上,看著那匹精疲力竭的小馬嚼著。風卷著積雪,在冰川頂上堆起乳色(www.lz13.cn)的一層。這層層砌起的冰川里不知葬著多少人的不幸。今天的這層雪會在夜里結成新的一層冰。每天冰川上都結著新的冰。不要照相了,哪怕為著已經粗現輪廓的論文——留下些缺憾吧。  “喂,抽些煙吧,尕娃。”  “抽莫合煙——幫我卷一根粗的。”  “這王八大坂,真難走。”  “喏,老李,點上火。”  他吸著濃烈的莫合煙,望著冰川頂的乳色積雪。今天的這一層里埋著他夭亡的孩子。這一定也是一個在陽光中光彩照人的,赤裸著的小男孩。他在今天被父親葬到了這冰川之中。  他們休息了很久。粉色雜毛小馬吃飽了苞米粒子。馬搭子捆扎穩當。他們上了馬,走向古道的另一半路程。  你騎著個馬吔,我扛了個槍  諾們子兩個嘛——浪新疆  瘸老李又樂陶陶地唱起了那支野蠻的青海小調。馬蹄又在巖石上敲出單調的響聲。南來的驕陽燙著臉頰。他們走離了分水線。  古希臘的藝術家是對的,經過痛苦的美可以找到高尚的心靈。這一點,她已經做到了。她不會死,她只會得到更堅實的愛情。因為,她以一個女人的勇敢,早已越過了她的大坂。死去的兒子也做到了,他將在這永恒的冰川上化成一個灑滿陽光的勝利的小精靈。  下山道上,馬兒走得很快。他朝那冰川,朝那大坂投去了告別的一瞥,然后不動聲色地追上了他的向導。 張承志作品_張承志散文集選 張承志:九座宮殿 張承志:北望長城外分頁: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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